七夕夜,我们来谈谈最美情诗
始终觉得,七夕的意义须到晚上方得体现。不过似乎现在写也太晚了些……牵牛织女星的故事,和中国文学传统有很悠久的渊源。《诗经》云: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诗中用象征手法,批评了那些名不副实的统治者。
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里的《迢迢牵牛星》也吟咏过牵牛星和织女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另外,曹丕的《燕歌行》中“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的句子,也非常著名。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讲到七夕,讲到情诗,我总是想起一个在文学史上不是太有名的作家,北宋的晏几道。晏几道号“小山”,也称“小晏”,和同为词人的其夫“晏殊”相对。小晏的词格局不大,大多以儿女情怀为主。而且在我的直觉和印象里,很多词又和月夜、相思、怀人有关,所以很容易和七夕挂上钩。
最著名的是这首《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两句,原出于五代翁宏《春残》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见《全唐诗》卷七六二) 小晏没有作任何改动就把“落花”两句用进自己的词中。奇怪的是,同样的句子用在不同作者的不同作品里,后人对晏殊的评价远远高于翁宏。宋人杨万里《诚斋诗话》:“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谭评《词辨卷一》:“名句(‘落花’二句)千古不能有二。”明明是千古“有二”的作品,小晏也大胆的用,足可见其狂。如果要细加分析,可能因为在意境的连贯上他胜于翁宏。首两句点明今日之荒凉。第三句点明“春恨”。“落花”两句则是渲染:“落花”和“微雨”说明是暮春时节,人独立,是孤寂,而又以燕双飞反衬孤寂之人。以景写情,水到渠成。相比之下,翁宏的诗句便显得情感积累不足而有点突兀了。
再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胜把银杠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晁补之称小晏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是一家,举出“舞低杨柳楼心月”一联,说“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 而初读此联,给人的感觉是十分浓丽的,似乎可以想见进入创作痴狂状态的词人为求词句精美而着意炼字之苦心。眼前又仿佛是词人醉眼朦胧中望去的彻夜歌舞狂欢的极乐氛围。夜夜笙歌的沉溺于声色。可背后,是唯恐相聚短暂的心理,虽然浓丽,但本质上和一年一度相会的牛郎织女也差不了太多。
虽说情诗大同小异,但在抒情手法上,小山亦有独特之处,或是正话反说,正话“偏”说,或是“透过一层”的抒情方式,或是回旋曲折,反反复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概括,总之“不按常理出牌”便是。
例如《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写离别,景物却是碧涛春水,青青杨柳;分别之后寄锦书诉衷情,原是自然,却故意说休寄锦书,原因是离人如云雨般行踪无定。一片相思之情故作无情语。相似的还有《六么令》: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币,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纹,险韵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收到意中人的来信应该高兴,却因为写的含蓄,觉得自己写的浅露而不相称,难以回信。想写诗给他,又心灰意懒,不愿动笔。思想矛盾,只好作罢。和一般同题材中的女子不同,这里的女子既不写信,又不作诗,心情又很矛盾,看似半推半就,犹犹豫豫,其实真正的相思之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小晏的时代,慢词长调的体制,及铺陈直叙的手法已开始广泛使用,张先、柳永,甚至苏轼,都着意于词在体制、内容、表现方法方面的研究创新 ,而小晏坚持着自己的特立独行,痴人狂语,不合流俗。加之词作题材范围狭窄,多男女之情,相思之苦,不够大气,所以从文学史地位而言,小晏固不及柳永、苏轼等。但他的“痴人狂语”因为有“真性情”而达到了最深切感人的境界,比晏殊、欧阳修等都要来得真挚,再加上其精湛的表现手法,曲折反复、委婉含蓄,便是晏几道的过人之处。如果怪他的词太“浅”,太“真”,那是苛求了,因为这种反璞归真正是许多词家缺少的;况且他的“浅”又是历经忧患后的以“深”为底子,所以是真正的“浅出皆深”。